公費學校的教育是什麼回事?
首先,大家要知道,現實中的教育是什麼。教育本是培養後代,即是延續自己。以前的大家族,三代同堂,世代延續,是自然而然的,不須你去動腦筋。故此,假如你活在王朝時代,你只是跟隨祖宗家訓,不會知道什麼是教育,你父母、你爺爺也不會知道,他們也只是跟隨傳統,幼承庭訓。現代社會,大都是核心家庭,所謂核心,就是沒有皮和肉,只剩下一個核心了。核心家庭,即是孤立了的家庭,你接受的不是家族教育——因為父母不懂得家族傳統了。你接受的,是國家或類似國家的政府(香港是類似國家的樣子)給予國民的公費教育。你自己就是國家或類似國家的官方教育的一部分。從你自己是傳統的一部分而不知道傳統是什麼,到了你是國家的一部分而不知道國家是什麼,這就是從傳統到現代了。都不知道啊。
在這種情況下談公費教育,是很困難的,是無從開始思考的。你(國民)中有官(政府),官中有你,怎麼可以思考呢?故此,一談到現代的教育問題,大部分人都會埋怨,不知道如何思考。要思考,那就要回到現代的開端。在華夏社會,大概是清末民初的時候,從王朝到國家的時候,廣東十虎之一的黃飛鴻的年代。
假設我們身在清末民初,再快速回看香港的教育問題,就會看得清楚一點。
教育包括四種延續力量(perpetuating forces):
一、延續家族或家庭的合意下一代;
二、延續現代國家的合意國民;
三、延續現代國家的資本家的合意勞工;
四、延續教師的專業傳承人。
九七之前,英國在香港殖民地行使類似國家的主權,但九七之後,香港無法行使國家主權,故此第二項被廢除了。在九七之後的教育改革,政府用第四項,即教育人員的專業力量,剝奪了家長的教育權力,故此第一項也被廢除。
之後,教育局用校本管理、合約制、半職化、語文基準試、普通話能力測試、進修學位增值之類的方法,剝奪了教育人員的專業力量,將他們馴服。所謂校本管理,是將每間學校變成獨立機構,教師變成單一學校的僱員,不再依教育當局的資助則例受聘,失去了津校教師享有的僱傭保護。當政府直接指導校長,校長如果把持不住,就容易成為聽令於政府的政治傀儡,用合約制的方法來控制教師的續聘,令他們乖乖聽命。本來學生人數下降,可以辦小班教學,然而政府反其道而行之,借學生人數下降,減班殺校,威脅教師生計,令教師就範,惶惶不可終日。這是硬性的校本管理。
另有一種是柔性的。校本管理是以公司形式管理學校,故此只能在私立學校實行,在公費學校的體制下,是無法實行的。政府說要依規矩而又容許校長自由地犯一點規、破一下格,於是有些校長犯規了、破格了——例如聘用半職教師、0.1教師、警告教師不可參與政治活動、課後輔導老師、實行普教中、舉辦愛國教育大陸交流考察團,之後得到默許或獎賞。其他校長知道新的規矩之後,也跟風破格。這種互相模仿而互相恐懼的校本管理,正是政府要把教育責任推卸給校方,但又以經費和升職等方法,在背後控制。互相推諉、彼此趨同之後,大家奔向下流賤格而不以為恥,這類似漢娜 • 阿倫特(Hannah Arendt)說的「平庸之惡」(evil of banality)。
在官方一致管理公費學校的年代,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政策是官方負責的,對策是下面的學校各自做的,但由於不是明言如此,故無所謂賞罰,於是學校都得到各自的管理自由,出了事情,眾口同聲罵政府的教育署就可以了,教育署也只能啞忍。
故此,在香港的新自由主義肆虐之下,主宰香港教育的,是第三項。主宰香港租界的資本家,集體用紀律訓練、心理訓練、身體訓練,來模塑他們合意的勞動力,即是製造奴工,而不是培養公民或有道德的個人。香港企業要勞工無辦法放工,二十四小時候命,所以學生就無辦法放學,二十四小時做功課。
香港的教育為何持續殺人,就是這麼簡單,因為你不知道誰是兇手。
未刊稿
新自由主義與香港教育
什麼是自由主義?什麼是新自由主義?這本小書難以詳述,我舉一個例子吧。
農夫種下了果樹,種滿了一個山谷,大風來了,有些果樹歪倒了,有些果樹折斷了,有些完好無缺。農夫繼續栽種完整的,也扶起歪倒的,期待會長得正直;削好折斷的,等待斷口長出新筍芽。農夫有理性,也有閑情,有耐性,也有一點浪漫。也許折斷的仍可以再生;雖然不好看,但疏落的果子也許好食,可以留給自己;或者那種果樹忽然有了強勁的抵抗力,可以做一批種子來備用。有個主流,但留下旁支和怪異(leeway and alternatives),有偷生之地,有漏網之魚,有格外開恩。這叫做自由主義,香港在九七之前的政治經濟學。
現在的香港大農場,沒有農夫,只有合約制請來的調理農務員。他們會拔去歪倒的、折斷的果樹,好的果樹只要枝頭有點腐蝕,也會整棵砍下。他們也不一定要等待秋收,更不會留種子,只要農場外觀美麗,股價會上升,有人來收購,可以聯營,就可以將部分果園賣掉,甚至全部夷平做樓房地產。現在香港這裏沒有主流,也沒有旁支,更沒有怪異,只有多元、平權與世界公民。收購的價格有了,新老闆來了,主流、旁支、怪誕,統統都可以出賣。那些高舉多元、平權與世界公民的調理農務員,都去了美、加、澳、紐。這叫做新自由主義,是目前主導香港的政治經濟學。
什麼是政治經濟學(political economy)?簡單而言,那是在資本主義社會運作的官商勾結方法,官府與有錢人有時為了人民共同的利益,有時為了官商彼此的利益而勾結,由此而共同營造了一個社會的政府制度、經濟趨向、意識形態、教育和輿論,這叫政治經濟學。
做大生意的人,投資浩大,業務龐大,他們要關顧的東西太多了,要保住流動的顧客、管住流動的員工,連各國供應商、各處分店、海外分銷商都要管。員工和消費者都要教育好、管教好,不能光顧別的店。做大生意的人通過什麼來掌握這麼多系統的關係呢?是依靠政府的公權力和網絡。政府是市場的規管者,是一切人世間系統的促成者(積極方面)或維護者(消極方面)。大財團必須潛入政府裏面,佈一些局,掌握老百姓的住屋環境、交通安排、公費教育,模塑老百姓的行為舉止,美學品味、消費習慣等等。有時候是商家財閥有了長遠的工業發明——如互聯網和智能電話,有時候是有了商業模式改革——如全球化特許經營,要影響民眾,就用返回工程學(reverse engineering)的方式來影響政府,之後模塑老百姓的行為。在西方,執政黨都是由財閥和政客組成,他們贏得選舉之後會組成政府,故此商家容易與政府勾結,除非社會上有地方團體、學界、新聞界和游離於政黨的民間社團(如教會)來作緩衝。但是在全球化和新自由主義的打擊下,這些學界、新聞界和民間社團也紛紛被取去生存根基——例如取消大學教授的終身聘用權、嘲笑傳統社團而令青年人流失、購買報紙的股份而影響編輯路線、籠絡教會領袖而令信徒冷漠,之後,這些界別和團體變得要投靠執政的財閥陣營。
香港的情況,是財閥不必通過選舉去游說老百姓,就已經可以長驅直進,潛入政府。在曾蔭權和梁振英的時代,財閥潛入政府的情況尤其嚴重。財閥、泛民、紅色資本家、土共、高級公務員(所謂港英餘孽),都在新自由主義之下結成合謀的權力網絡。議會好像吵吵鬧鬧,但投票結果都是通過親商、親共的議案。
失敗教育與持續撥款
新自由主義是什麼?它就是拆除政治界限的防火牆和隔離帶,商界那種效益主義、指標、量化、短期收效等在私人企業(private sector)的營運方式,進入公共範圍(public sector)。新自由主義鼓吹拆牆鬆綁,破除邊界、階級及血統阻隔,拆解舊區及鄉社,鼓吹世界大融合,實際上是破壞國民團結及社區自治,以便跨國服務公司剝削。至於那些無法外判的業務,例如醫療和教育,就盡量採用逼近商界的方式來管理。於是有醫管局、校本管理、大學教育產業化,然而由於都是公家出錢,在這些公共服務範圍的新自由主義,往往成為效益低落、肥上瘦下、官官相衛的溫床。用公家的錢去做商業服務,管理層得不到利潤,但可以得到晉升及權力,這是官僚謀利的方法,其實這根本不是商業的做法,不是自由經濟國家的做法,而正正是舊日共產主義國家的做法。這是公帑用於營私,但又不是股東或投資者負責,也不是官僚負責,而是無人負責,但大眾埋單的行當。
我舉個例。前年路過某公立醫院,本來很平實的大堂改為雲石大堂,卻是過路的大堂,裏面如以前一樣,沒有接待處給病人家屬詢問,也沒有沙發椅給病人家屬閑坐。我憑我的公務員經驗,即刻知道這是一筆過的開支,故此即使花費一千萬元,也沒問題。但假如醫院聘請醫生來應付增加的病人,一年一千萬可以多聘請三位醫生,但也是不可以輕易批准的,因為這是經常性的開支。公立醫院的大堂用雲石裝潢,可以吸引更多病人嗎?醫院可以憑更多病人謀利嗎?不是啊。病人增多,醫院負載過量,反而並非醫護人員願意見到的。那麼裝修一個酒店式的雲石大堂來做什麼?當然有用,這是可以寫入年度成就的建設工程,說什麼建了一個人性化的醫院大堂,紓緩了病人家屬步入醫院的心理壓力之類。
一旦政府將教育視為公共服務,而不是神聖的國民培養事業,教育就變成好似管理醫院、郵局、水務局那種工作,看服務承諾、出產品質、受眾滿意度之類的東西,一旦加上商界的管理模式,就變成在公共服務範疇的新自由主義。
現在香港的學校也引入績效管理(performance management),例如制訂KPI(key performance indicators)。這用來管理工廠的生產線還可以,但用於教育成效量度,只不過是將課堂和課外活動記錄並加以持續評估而已。大家都知道,好多教育評估都是採用印象式的、直觀的,一旦記錄下來,這些個別偏見就累積成為整體標準,日後必須遵從。教育是智力、品德、情趣和創意的培養,充滿意外和偏差,是沒可能有正確的標準的。我們只是在不同的錯之間、跌跌撞撞之間找到中庸的均衡點。一旦一次的錯記錄下來了,形成後來者的壓力,以後都重複同一模式的錯。這些具體而微的記錄和評估,是將奧妙的教育變成平板的會計系統,用行政的二次秩序(secondary order)來取代真實的第一秩序(primary order),蒙蔽真相,自欺欺人。
那是怎麼樣的呢?是製造服務需求。製造匱乏(lack),製造失敗(failure),說你不行,令你失敗。你的本土通用語是廣東話,就說廣東話鄙俗,不能入文,要用普通話來學中文。然而,中學文憑試(DSE)的中文科口試,卻是用粵語來考,普通話永用不着。取消有把握的古文範文教學,改用隨意的古文閱讀能力教學,考試的時候抽出選段,考學生的閱讀理解。如此,DSE的中文科的不及格比率,竟然是歷年最高。學員的中文科考試成績竟然遜於英文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