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編 總論

第一章 詩人與詩心

我國文學導源於《詩》三百零五篇。當春秋之時,賦詩言志之事盛行於朝聘盟會之間,貴族子弟皆以《詩》為必修之課程。子曰:「不學詩,無以言」,即此之謂。《詩》中〈雅〉、〈頌〉之部,除少數篇什作用有別,其餘多為朝廷郊廟樂歌之詞,自古迄今未有異論,而〈國風〉一百六十篇,論者頗有以為皆出自民間。如近代說《詩》者多認為〈關睢〉是當時民間自由戀愛之詩。對於這個問題,錢穆先生指出:

《詩》不云乎:琴瑟友之,鐘鼓樂之。⋯⋯當時社會民間,其實際生活狀況,曷嘗能有琴瑟鐘鼓之備?又如《葛覃》之詩曰:言告師氏,言告言歸。當春秋時民間,又曷能任何一女子,而特有女師之制乎?故縱謂〈二南〉諸詩中,有采自當時之江漢南疆者,殆亦采其聲樂與題材者為多,其文辭,則必多由王朝諸臣之改作潤色,不得仍以當時之民歌為說。❶

我國現代著名學者朱東潤著有〈國風出於民間論質疑〉❷一文,也證明〈國風〉一半以上為統治階級之詩。而那些不能明確證明為統治階級所作的詩,依理推之,也當是貴族所作,或經貴族整理。蓋民間歌謠自古及今,其形式莫不簡單,措詞莫不直率,而又不忌鄙俗,如鍾敬文先生所引客家山歌:

門前河水綠飄飄。阿哥戒賭唔戒嫖。
說着戒賭妹歡喜,講着戒嫖妹也惱。

桃子打花相似梅。借問心肝那裏來。
似乎人面我見過,一時半刻想唔來。❸

即春秋當時來自民間之歌謠:

既定爾婁豬,曷歸吾艾豭。(古音通叶)

亦與《詩》三百篇大異其趣。兩千多年前編定的《詩》三百篇,其文學價值之鉅大,內在意蘊之豐富,竟是後世任何民間的歌謠所無法比擬。若說這些詩篇是產生自民間,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的。
反對〈國風〉是貴族文學的論者,多以〈國風〉中出現了很多勞動場面為據,說〈國風〉作自奴隸農夫。這是不知周代的社會實際,徒以西方奴隸社會說去想像中國的結果。實際上,周代農業生產方式是集體勞動,上至天子、下至列士,都要參予農事,中國古代的貴族,和西方中世紀「流血不流汗」的貴族完全不同,他們是親身參予勞動的。另外,遇有重大祭祀,從天子到普通貴族,從后妃到普通貴族婦女,都會親身參予勞作,準備祭品。這些,無論是在《左傳》、《國語》以及《禮記》中,都有大量的史料記載。❹
又凡詩中描寫民間者,並非直事鋪陳的賦體,乃是有比興的意義在的。比如收進中學語文課本的〈伐檀〉,其意義是「刺貪也。在位貪鄙無功而受祿,君子不得進仕爾。」(《毛詩註疏》),而並非是什麼「勞者歌其事」的詩篇。詩的字面意義,並不代表詩的真正意義。〈國風〉中所有從字面上理解是男女相悅之辭的作品,其實皆別有怨刺之含義,故而在周代,纔由王室出面,把它們譜以特定的樂調,施之於特定的場合。故知《詩》三百篇,貴族之文學也。
惟春秋末期,禮崩樂壞,統治階級不再能夠承擔本應由他們所承擔的高貴與責任,這時候,一位偉大的人物出現了,他就是孔子。孔子招收學生,向他們傳授本來祇有貴族子弟纔有資格學習的詩、書、禮、樂、射、御、數等課程,並通過言傳身教,讓學生感受到什麼是真正的美德。從此,知識和美德的內在丰盈,塑造出一個全新的階級——士大夫階級。或者,用孔子的話來說,是大人、君子。他們憑藉着知識和美德,成為詩國文化的奠基人和實際建築者。他們是真正的貴族,但不是noble,而是natural aris-tocracy,即不是依靠出身,而是依靠知識和美德而高貴的自然貴族。不論是在位的范仲淹、王安石、蘇軾,還是失位的屈原、李白、杜甫,他們都是士大夫。中國文學傳統,從一開始,就不是來自民間的草根文學,而是打着深深士大夫烙印的雅文學。
方孝嶽教授嘗以中國文學與歐洲文學相較,亦得出結論,「中國文學為士宦文學,歐洲文學為國民文學」:

仲尼之學,學為人臣。自漢世學定一尊,於是士之所學,惟以干祿,發為文辭,本此職志。於是學術文藝界,無平民蹤跡。(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學問界皆為求仕之士所盤踞,雖有外此例者,亦僅也。)詩賦歌曲,雖略近單表情感,然考其大凡,或以陳辭巧麗,取悅人君,或以懷抱不展,發為哀怨,皆非平民所可與聞。不似歐洲文學,立於政事學術社會之外,以個人地位,表直觀情感,雖與三者有密切關係,然具轉移三者之能力而與之並立,不若我國限入三者之漩渦也。歐洲文學發源於神話(myths),民智鄙野,神萬物而為言也。其後國際多故,人事漸雜,於是詩歌繁興,或表神物之信仰,或表英雄之崇拜,或誇武勇,或達敬愛,如country song、lyric poem、heroic poem、epic等是也。由韻言變為散文,於是有幻言之類(romance),國家精神、宗教精神、戀愛精神,俱席捲而入。降及近世,小說戲曲大盛,曲盡情態,氣象更富。凡皆本國民之精神,表其對物之情感,或批評,或嘆美,或實寫,於自身有獨立之價值,而不假他物(政治學術等)之價值為價值。作者亦僅持其對物之觀念,而絕不有自身地位存於胸中也。❶

中國文學不能脫離政事學術社會獨立存在,重身份、崇雅正,皆因其源出士宦,是士夫君子之文學。此其所以遺世獨立於世界文學之林,而成其為中國文學者。
其實,在新文化運動以前,《詩經》產生自民間說從來就不佔主流。認為《詩經》產生自民間,其說昉自漢代。漢代人最早提出所謂的采詩之說,最有代表性者為東漢公羊學家何休,他在《公羊傳解詁》中說:「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間求詩。鄉移於邑,邑移於國,國以聞於天子。」南宋朱熹據何休說而信之,〈詩集傳序〉:「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於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
然而,公羊家注經,多以「六經注我」,大半不足憑信。即以此采詩說而言,究竟是何人采詩、在每年的什麼節令采詩、采詩的方式究竟如何,這些漢代人各家說法都不相同,甚至有同一人的說法前後不一,由此可見,古代並無采詩的定制,更沒有明確的證據,各家皆是臆測,這纔有關於采詩的紛紜眾說。
漢初說詩者有齊、魯、韓、毛四家,均沒有從民間采詩的記錄。在漢代以前的典籍中,也根本找不到從民間采詩的記載。相反,倒是《國語》中兩次提到,是「公卿至於列士」、「在列者」獻詩:

      。。。。。。。。。
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於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後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周語〉)

                           。。。。
吾聞古之王者,政德既成,又聽於民。於是乎使公誦諫於朝,在列者獻

詩,使勿兜,風聽臚言於市,辨祆祥於謠,考百事於朝,問謗譽於路,有邪而
正之,盡戒之術也。(〈晉語•六〉)

《國語》產生的時代甚早,遠比漢代人說史為可信。又毛公傳詩,去古未遠,皆為先秦古說,闡述《詩三百》在周代的政治功用與其真實意義,確然不移。然而新文化運動以來,以胡適為首的一批人,出於政治需要,完全迴避這些對他們不利的證據,在學術上大搞造假運動,這纔樹立起詩產生自民間的「新文學傳統」。
不僅如此,新文化運動的幹將們還通過概念偷換,大搞邏輯遊戲,以達到混淆視聽的目的。比如魯迅就說:「假如那時大家抬木頭,都覺得喫力了,卻想不到發表。其中有一個叫道『杭育杭育』,那麼這就是創作。⋯⋯倘若用什麼記號保存下來,這就是文學;他當然就是作家,也就是文學家,是『杭育杭育』派。」(《且介亭雜文•門外文談》)誠然,自有生民以來,即有隨口而歌,自然成韻的韻文,但那些韻文祇能算歌謠,不能算作是詩,也不能認為是文學。說一件東西的源頭,當然要從它具有成為這個東西的性質的階段開始說。江河不捐細流,細流和江河都是水,因此可以說江河起源於細流;人體主要是由碳水化合物組成,但我們能說人類起源於碳水化合物嗎?顯然不能。因此,中國文學的源頭,祇能從《詩經》算起。
袁寶泉、陳智賢二位先生積二十餘年研究之力,考辨《詩經》民歌說,在︿詩經民歌說考辨﹀文中得出如下結論:

一、先秦並無采詩的記錄。自民間采詩的說法起源於漢代,它是受漢武帝設立樂府采詩的影響而產生的。
二、司馬遷和齊、魯、韓、毛四家研究《詩經》的專家,都一致認為《詩經》的作者們為「聖賢」。這表明漢初學者的明確見解,即《詩經》並不是什麼「里巷歌謠」或「民俗歌謠」。
三、根據現有的材料進行考察,《詩經》裏能夠找到之作者,他們均為奴隸主貴族及其親信,而沒有一個是「民」,這一現象決不是偶然的巧合,合乎邏輯的推論是,《詩經》全部是「聖賢」亦即貴族的作品。
四、逸詩的水平不及《詩經》,而本文中所引逸詩的作者有周天子、諸侯、大夫等等。〈風〉詩是詩經中藝術水平之最高者,如果認為〈風〉詩有平民或奴隸創作的民歌,那就無異於承認勞動人民中有生而會作詩的天才,他們沒有或僅有較低文化水平,卻能夠寫出藝術造詣很高的文學作品,以至天子、諸侯、大夫等人的作品都無法與之比肩,這顯然是有悖於常理並不符合實際的。
五、朱熹是力主〈風〉詩為「民俗歌謠之詩」的。《詩經》民歌說到了他已趨定型。但統計與分析表明,他在解詩時大多沿襲和引申漢儒的說法,並無多少創見。朱熹關於「民俗歌謠」說,是經不起推敲和檢驗的。❶

袁、陳二位的論述,見諸他們的專著《詩經探微》,此處茲不備引。
綜上所論,吾國文學傳統,實即貴族文學、士大夫文學之傳統。中國光輝燦爛的詩國文明,是士大夫創造出來的。漢之大賦、漢魏六朝之古詩樂府,唐之詩、宋之詞,莫不如此。惟元曲悖離此一士大夫文學之傳統,故元曲之文學價值不能與唐詩宋詞相比。今人可誦唐詩宋詞名篇無數者,問能誦元曲否?職是之故,今人凡舉中國詩歌,類以詩詞並稱,而曲體例不闌入也。
所以,我以為,學習古典詩詞,就是「要承傳高貴的人文精神和高雅的藝術審美情趣。其價值傾向,無疑應該是否定低級而弘揚高級,否定醜惡而頌揚美好,否定卑劣而禮讚高尚;否定庸俗而倡導高雅。」❷因為,「人類文明進程中的一個重要旨趣就是走向高貴和高雅。如同科學和自由是人類永不停息的追求一樣,高貴和高雅也是人類永遠心儀的生存佳境。否定這一點,那就是自甘墮落。而我們半個世紀的文學遺產研究,恰恰就一直存在着這種可悲的墮落。」❶當代詩詞的創作,也一直存在着這種可悲的墮落。
當代詩壇有這樣三種人:第一種人沒有任何思想,一輩子習慣聽話,香港回歸了,他就寫一首七律;澳門回歸了,他又寫一首七律;神五上天了,他就填一首詞;神六上天了,他又填一首詞。從來沒有屬於個人的見解和情感,他們的一切作品,都是新華社社論的韻文體。第二種人,他們倒不會像上述的人那樣,他們的詩倒是涉及到一些個人的東西,整日價吟風弄月,在網上遇一個美眉就填一首詞,遇另一個美眉又填一首詞,然而其情既不真,其志又偽,清代的金應珪把這種人寫的東西叫作「游詞」。詩詞絕不應該是一種精巧的翫具,真正的詩人,是要把生命作為祭禮奉獻於詩歌的。第三種人,他們的作品往往能關注到社會的不公、關注到民生的疾苦,但是,他們的詩作並沒有經過情感的醞釀,他們就像一個有良知的新聞記者,揭示出一些別人不敢說不願說的東西,依然不是真正的詩。正如白居易的那些新樂府,同樣不是詩,而是韻文體的報告文學。
要學寫詩,首先要做詩人,要做一個追求高貴和高雅的人。
然則何謂高貴?何謂高雅?請試言之。
豐子愷先生說:「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學術文藝,靈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三層樓。懶得(或無力)走樓梯的,就住在第一層,即把物質生活弄得很好,錦衣玉食,尊榮富貴,孝子慈孫,這樣就滿足了。這也是一種人生觀。抱這樣的人生觀的人,在世間佔大多數。其次,高興(或有力)走樓梯的,就爬上二層樓去翫翫,或者久居在裏頭。這就是專心學術文藝的人。他們把全力貢獻於學問的研究,把全心寄託於文藝的創作和欣賞。這樣的人,在世間也很多,即所謂『知識分子』,『學者』,『藝術家』。還有一種人,『人生慾』很強,腳力很大,對二層樓還不滿足,就再走樓梯,爬上三層樓去。這就是宗教徒了。他們做人很認真,滿足了『物質慾』還不夠,滿足了『精神欲』還不夠,必須探求人生的究竟。他們以為財產子孫都是身外之物,學術文藝都是暫時的美景,連自己的身體都是虛幻的存在。他們不肯做本能的奴隸,必須追究靈魂的來源,宇宙的根本,這纔能滿足他們的『人生慾』。這就是宗教徒。」❷
這裏所說的宗教徒,非必要信仰某一具體的神,而卻必須要有信仰。夫惟有信仰者最高貴。愛因斯坦亦謂:

在科學的廟堂裏有許多房舍,住在裏面的人真是各式各樣,而引導他們到那裏去的動機實在也各不相同。有許多人所以愛好科學,是因為科學給他們以超乎常人的智力上的快感,科學是他們自己的特殊娛樂,他們在這種娛樂中尋求生動活潑的經驗和雄心壯志的滿足;在這座廟堂裏,另外還有許多人所以把他們的腦力產物奉獻在祭壇上,為的是純粹功利的目的。如果上帝有位天使跑來把所有屬於這兩類的人都趕出廟堂,那末聚集在那裏的人就會大大減少,但是,仍然還有一些人留在裏面,其中有古人,也有今人。我們的普朗克就是其中之一,這也就是我們所以愛戴他的原因。❶

而普朗克,也正和愛因斯坦一樣,是因為信仰而探索的科學家,也是真正的高貴者。
陳寅恪〈王觀堂先生挽詞序〉云:

或問觀堂先生所以死之故,應之曰:近人有東西文化之說,其區域分劃之當否,固不必論,即所謂異同優劣,亦姑不具言;然而可得一假定之義焉。其義曰: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吾中國文化之定義,具於《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其意義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猶希臘柏拉圖所謂Idea者。若以君臣之綱言之,君為李煜亦期之以劉秀;以朋友之紀言之,友為酈寄亦待之以鮑叔。其所殉之道,與所成之仁,均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體之一人一事。

此Idea,即王國維之信仰,王氏因此Idea而殉身,真如陳寅恪在〈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文〉中所說:「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凡有真信仰者,其人格必具以下之特徵:

甲、蘇世獨立,橫而不流
這句話出自屈原的〈橘頌〉。我以為這八個字,是高貴靈魂的最基本的特徵。詩人應當主動把自己與世俗的人們區別開來。他們從不摧眉折腰事權貴,他們從不像普通人一樣,祇要「每頓桌上都有肉」就滿足了,他們更不會迷惑於任何「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他們有狷介的個性,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特立獨行,不同流俗。莊子說「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似此,可為真詩人,可謂真高貴。不僅如此,在一般人的眼中,他們甚至可能是病人。藍棣之先生說過,「一切文學經典都是有病呻吟」。蘇珊•桑塔格說:「像克爾愷郭爾、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波德萊爾、蘭波、熱內——以及西蒙娜•薇依——這樣的作家,之所以在我們中間建立起威信,恰恰是因為他們有一股不健康的氣息,他們的不健康正是他們的正常,也正是那令人信服的東西。」❶楚之靈均、晉之元亮、唐之太白,莫不如是。《離騷》有云:「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雖不周於今之人兮,願依彭咸之遺則。」⋯⋯這樣的人格,便是真詩人的人格,這樣的人生態度,便是真詩人的人生態度。

乙、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聞一多先生曾說過,「詩人的最主要的天賦是愛,愛他的祖國,愛他的人民。」鍾敬文先生說:「詩人的第一件功課,是學習怎樣去熱愛人類。」❷詩人永遠會把全人類的苦難當作他自己的苦難。在詩人的身上,不可或缺的是悲憫情懷、憂患意識。老杜窮餓潦倒,而一飯未嘗忘心家國,這是後世要尊之為詩聖的原因。李白︿古風五十九首﹀字裏行間,皆是一種偉大的人本情懷,故而詩僊不朽。清代大詞人陳維崧的︿賀新郎•縴夫詞﹀云:

戰艦排江口。正天邊、真王拜印,蛟螭蟠鈕。徵發棹船郎十萬,列郡風馳雨驟。嘆閭左、騷然雞狗。里正前團催後保,盡纍纍、鎖繫空倉後。捽手去,敢搖手。 稻花恰稱霜天秀。有丁男、臨歧訣絕,草間病婦。此去三江牽百丈,雪浪排檣夜吼。背耐得、土牛鞭否。好倚後園楓樹下,向叢祠、亟倩巫澆酒。神佑我,歸田畝。

這首詞描寫清聖祖遣兵討伐吳三桂,清廷徵發壯丁服役的生離死別的場面。詞的上片寫抓壯丁的原因、真王拜印的聲勢、里正的橫行。真王拜印,用韓信的典故。韓信平定齊地以後,寫信跟漢王劉邦要王位,但說得宛轉,他說齊人偽詐多變,不給我一個假王的稱號鎮撫,其勢不定。當時漢王被楚軍圍困,日夜盼望韓信遣兵,沒料到韓信在這樣的情況下竟和他講條件,極為生氣,但他的謀士張良、陳平勸他:「漢方不利,寧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為守。不然,變生。」於是漢王又罵道:「大丈夫定諸侯,即為真王耳,何以假為?」這首詞指的是率軍討吳的順承郡王勒爾錦、康親王傑書、安親王岳樂、簡親王喇布等。蛟螭盤鈕,是指王印的印鼻上雕刻着蟠龍。而下片則寫一個丁男與他的病弱的妻子分別的言語。「此去」以下三句,是妻子的問話,「好倚」以下四句,則是丁男囑咐妻子的話。這首詞沒有着任何議論,全首祇是客觀敘述,而作者的態度盡在不言之中,有着震撼人心的藝術魅力。之所以然者,就是因為詞人寄託了一腔悲憫的情懷。

丙、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詩人高貴的靈魂都像龔自珍的詩銘所說「之美一人,樂亦過人,哀亦過人」。他們比常人的情感要濃熱真摯得多,且對於自己所信仰的Idea極其執著。此一Idea托於家國,則為「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託於愛情,則為「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魯迅謂愛情當「執著如冤鬼,糾纏如毒蛇,二六時中無有已時」,惟有這樣的人,纔是真正的詩人,纔具有真正高貴的靈魂。那些情感沖淡的王維、孟浩然一類的詩人,其實不是詩人,而是散文家。而這種哀樂過人、執著到死的天性,實即尼采所謂的酒神精神。事實上,也惟有具有這樣激烈的天性,纔可能對於生命的終極意義有着探索之欲望,也纔可能最終獲得信仰。那些賄神求福的假宗教徒是永遠不會如此的。我們可以舉弘一法師為例,弘一法師中年以後剃度出家,持律極嚴,堪稱一代名僧,而早歲詞作〈金縷曲•將之日本,留別祖國,並呈同學諸子〉云:

披髮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嗁徹,幾枝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於酒。 漾情不斷淞波溜。恨年來、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淒風眠不得,度羣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辜負。

可見其性情之激烈、人生慾望之強烈。而惟有人生慾望如此強烈之人,纔可能真正成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大寫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既明何謂詩人,更當明何謂詩。鍾敬文先生說得好:「由於心臟的搏動而詠唱出來的真理,是詩。」❶
這裏有三層含義:第一層含義,詩是詩人內心激情的外在體現。詩是火,是岩漿!內心種種激情的衝突,總有一種激情戰勝理智,最終讓你不得不拿起筆來,祇有這個時候,你寫出來的纔可能是真正的文學經典。寫詩根源於心靈,正如中國最早的一篇文藝理論經典〈毛詩大序〉所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心靈是詩歌的惟一的源泉,社會生活祇會起到感發心靈的作用,本身並不是詩的源泉。詩不但是心靈的產物,更是個人主義的產物。詩,一定要寫個人內心所獨有的東西。沒有獨立的人格,自然也就不會產生真正偉大的詩歌。唐代白居易所謂的「文章合為時而作,歌詩合為事而著」,是根本不懂詩歌的本質的一種說法。可悲的是,這種說法迄今仍謬種流傳。
第二層含義,詩是要詠唱的。因此,詩的意境就要追求深遠,詩的情感就要追求深婉,不能像白居易在〈與元九書〉裏所說的,詩要「質、徑、直、切、順」,恰恰相反,詩是語言的語言,要求的是極致的美感,絕不可追求老嫗能解。有一項對海外華人的調查,結果顯示在海外華人中間,最受歡迎的詩是李白的〈靜夜思〉。於是有論者以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就是最好的詩,因為它最通俗易懂,羣眾基礎深厚。然而,一千個無知加起來不等於一點點的有知。在中國詩詞漫長的河流中,這首詩祇能說是一粒沙,連浪花都說不上。在李白的作品當中,這首詩也是極其的平庸。試想,如果李白祇寫這樣的詩,而沒有〈古風〉、〈蜀道難〉、〈將進酒〉這樣的作品,他還能是李白嗎?陸機〈文賦〉云:「詩緣情以綺靡」,這就很好地說明了詩的本質第一要根源於情,第二在形式上、語言上要有綺靡之美。這裏的綺靡,不能理解成字面的軟綿綿的意思,而是說,詩的語言,不同於日常的語言,它需要修飾,需要美。我們來看傅庚生先生的一段論述:

深情必達之以深入之文字。深入即是多一層聯想。若單純平直,則辭儉於情矣。方人之情有所會、感有所觸也,往往將內在情感之顏色塗染於外在事物之表,增益其鮮明或加重其黯晦。更往往憑依己身情感之悲愉,重視或漠視與情感趨向有關涉或無關涉之事物。「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懷着一種悼亡傷逝之情愫,身在行宮,目見月而心傷,並以為月原有傷心之色;時逢夜雨,耳聞鈴而腸斷,並以為鈴原有斷腸之聲。情感之發展與浸淫,祇是一派聯想,文學原為憑依情感之觸發而生,自然頗重聯想工夫。或有闕失,則不足以達情感之真蘊也。
杜工部詩云:「一片飛花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花飛一片即已是春減卻,則飄萬點正惹人愁可知。辛幼安詞云:「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人憫花落,乃至於怕花開,則見落紅當惜春殘可信。李義山詩:「三年已制思鄉淚,更入新年恐不禁。」思鄉已制淚三年,應更難制,是就時間明思鄉之彌切也。陸放翁詞:「故山猶自不堪聽,況世蕭然羈旅。」故山且猶不堪聽,矧在他鄉,是就空間明羈旅之難堪也。沈約齋《論詞隨筆》云:「詞貴愈轉愈深。稼軒云:『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玉田云:『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下句即從上句轉出,而意更深遠。」❶

據此,可知詩當求深求婉,夫文勝於質則史,質勝於文則野,一定要文質彬彬,而後纔可與言詩。
第三層意思,詩是真理。鍾敬文先生說:「詩人是真正的預言家。他的敏感使他預見到人世未來的禎祥或災禍,而他的誠實使他敢於宣佈他。」❷偉大的思想家不一定皆是詩人,但詩人一定是偉大的思想家。祇是,詩人的思想,不一定符合語言的邏輯,卻符合着情感的邏輯。他不是用理性,而是用比歷史更嚴肅、更具有哲學意味的東西來感發人、讓人看到未來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