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夏
希臘 聖特里尼島

「閉上眼睛,灑上保濕噴霧就完成了。」
我用指尖抬起模特兒伊莎貝拉的下巴,在那畫上完美化妝的臉蛋上,灑上定型噴霧。
午後的燦爛陽光從休旅車窗口照進來,如雨霧般的水點在空氣中飄舞,散發出淡淡香氣。
伊莎貝拉有一張五官勻稱的臉,素臉時輪廓並不突出,但只要畫上化妝,彩筆便宛如仙女棒般,逐一點亮她臉龐每一個細緻部位,讓那整張臉孔變得熠熠生輝。
「不愧是收費最高的明星級化妝師啊。」伊莎貝拉眨著塗上了雙重捲曲睫毛液而顯得又大又亮的眼眸,在化妝鏡前左顧右盼。「蔣彌你從小就夢想當化妝師嗎?」
我在工作檯上,把林林總總的乳液、遮瑕膏、粉底液、碎粉、胭脂、眼影和化妝掃收進黑色鐵皮化妝箱裡。
「直到十八歲以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會成為流芳百世的大畫家喔。」我笑著朝伊莎貝拉擠擠眼睛。「當年考不進紐約大學的美術系時,我躲起來哭了好多天。」

我闔上化妝箱吁一口氣。
「不過,面試教授跟我說的一席話,讓我終於死心了,明白自己根本沒有當畫家的才華。後來因緣際會學起化妝來,對我來說,這工作的性質也好像畫畫喔,只是顏料變成了化妝品吧。」
「欸?那我的臉不是變成了你的畫布!」伊莎貝拉把短髮撓至耳後,朝我吐吐舌頭。
「可以那樣說啦!」我點頭呵呵笑起來。
休旅車門外響起嚓一聲,我和伊莎貝拉同時回過頭去。
「兩位美女笑得很漂亮喲。Good shot!」抱著照相機的星繁,站在休旅車門外朝我們豎起手指。
「謝星繁,不要暗算別人,我又不是你的模特兒。」我把臉探出休旅車啐他一下。
伊莎貝拉笑著聳聳肩。「我們的大攝影師反正不想拍我,他眼中只有蔣彌你。」
「給人家笑話了,下次不跟你一起接job!」
我伸出手指彈彈星繁那頭有點雜亂無章,快要長到及肩的自然鬈髮。
「喂,回去好剪髮啦,不然我在你睡著時替你理髮!」
「你敢!誰最寶貝自己的長髮了?誰才是睡寶,被人剃光頭也不會醒來?」星繁跳進休旅車廂,拉著我的長髮尾。
「痛呀。」我瞪大眼睛怪叫。

「知道你們兩粒糖黐豆形影不離,羨煞旁人了。不要在我面前卿卿我我啦。」伊莎貝拉沒好氣地翻翻白眼。
「哪有嘛。」我和星繁邊異口同聲地說著,邊飛快地來了個蜻蜓點水吻。
「Oh my god!難怪來到這兒後,我的眼睛就刺刺癢癢的,八成是跟你們朝夕相對,我快要長眼瘡了。」
我回過頭去作勢要揉伊莎貝拉的臉,嚇得她呱呱大叫。
「好啦,玩樂完畢,開始工作,太陽快要下山了。」
星繁拍拍手跳下車廂,呼喚在對面露天咖啡室逗貓兒玩的髮型師積奇。
「積奇,蔣彌弄完了。髮型touch up一下就好。」
星繁囑咐完積奇後,走到一旁跟燈光師阿照商量反光板的配置方位。
時裝品牌的推廣部負責人史提芬也走上休旅車,審視伊莎貝拉身上的粉紅色雪紡晚裝。
我的工作暫告一段落。
我倚坐在小島斜坡髹上白色油漆的低矮石牆前,望著忙碌中的工作團隊。
九月末的希臘小島上,擠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在這個即將告別夏日的小島上,享受最後的驕陽洗禮。

對於這種遊客聚集的地方,我一點都不覺得討厭。
旅行中的人,總是一臉神清氣爽的快樂表情。
置身其中,令人也渾然忘記一切悲傷的事情。
空氣中彷彿溢滿發光的幸褔粒子。
我覺得自己正被很多很多小小的快樂氣泡包圍著。
原本在小路對面向積奇撒嬌的黑貓兒,走到我腳畔,伸了個大懶腰。
我蹲下來,邊撫摸貓兒,邊看著在星繁指揮下,伊莎貝拉走到可俯瞰圓拱形白色教堂頂及鐘樓的位置,瞇起眼睛擺著像貓兒般慵懶的甫士。
我的目光由伊莎貝拉身上,遊走至照相機後星繁的臉上。
我們因為工作而認識,第一次約會後不久便開始了同居關係,三年時間眨眼便過去了。
直到今天,我仍然像個小粉絲般崇拜著星繁的一切。
他開心地笑起來時的清爽模樣。
他蹙著眉苦苦思考時的困惱模樣。
他像孩子般手舞足蹈地說東說西時的模樣。
他生氣時的苦澀表情。
他發怒時的暗鬱表情。
他頭髮的柔軟度,肩頭的弧度,胸膛的溫度,手和腳的大小,對我來說,都恰到好處。

雖然很了解自己的盲目,但每次驟然回神,總會發現自己正在偷偷凝望他,一個人傻傻地發出會心微笑。
總覺得,能遇上他,被他愛上,幸運得無法置信。
我學著貓兒伸個懶腰,星繁的視線從照相機的觀景鏡移開,跟我對上時,我朝他調皮地擠擠眼睛。
在太陽的光線下,我們的眼睛裡,都有星星在閃耀。

我在租賃來的白色小屋的私人游泳池裡,優哉悠哉地蛙泳了一會兒,倚在池畔,呷著冰得剛剛好的香檳,望著以充滿韻律感的姿勢,來回游著自由泳式的星繁。
從白岩洞穴式設計的游泳池放眼望去,淡玫瑰色的天空滲染著橘色與薰衣草色的晚霞,美麗的夕陽彷彿踏著依依不捨的舞步,輕巧地緩緩沉落到愛琴海中。
「在想甚麼?」
我的腰肢突然被潛進水裡的星繁一把抱住,他的臉從水面探出來,露出一排笑起來整齊潔白的牙齒。
「發呆的話可會被恐怖突擊啊!」
我還來不及發出驚呼,星繁已呷了一口我手中的香檳,用嘴巴堵住了我的嘴唇。

冰涼的氣泡酒滑進我的喉嚨深處。
在星繁的吻感下,我的腦袋彷彿升起了香檳的泡沫;在他緊貼我肌膚的手指觸感下,身體內側也好像快要融化掉,變成香檳酒液流進藍色池水深處。
我好不容易才拉開身體。
「你這個壞蛋,不要引誘我!說好了跟大家一起去吃晚飯嘛,要回去房間淋浴換衣服了。」
「才不要!」
星繁把滴著水珠的強壯身體緊貼著我,定定地凝視進我的眼睛裡。
「千山萬水把你擄來這兒了,你可逃不掉噢。」
「不要玩啦。」
星繁的眼裡閃過惡作劇的神色,他把雙手滑至我背後,熟練地解開白色比堅尼的背鉤,把它丟到身後的池水中。
「報告報告,這兒發現了一條美人魚。」星繁壓著嗓子說。
「喂,不要玩啦。」我搥他的肩膀。
「美人魚是稀世奇珍呀,怎可以放走!報告,現在開始,全速突擊!」
「嘩,救命!」
我笑著推開他,在藍色池水中一邊跑,一邊回過頭來用雙手擊起浪花撥向他。

「轟隆轟隆轟隆......」星繁吃吃地笑著,一把潛進水中,撲向我抱著我的腰。
我腳下一滑,身體也滑進水裡。
我掙脫開星繁,在水中向前潛游。
快要到達另一邊池畔時,他的手抓住了我的手,在水中把我的身體迴旋一百八十度扳過來,將我拉進他的懷抱中。
我們在水底接了一個長長的吻。
我的白色比堅尼泳褲和他的黑色泳褲,輕輕浮上了水面。
當我們擁抱著從水深處潛浮上來時,夜空已經變成一片深邃的藍。
地中海晚夏沁涼的微風輕拂著我們汗濕的肌膚。
在月光和星光下,像藍寶石般閃爍著的愛琴海,在視線裡無垠地延伸著。
在星繁的懷抱中,我發出一聲幸褔的嘆息。
那時候,我以為自己看見了永恆。
心如明鏡,沒有一絲迷惘,沒有沾染半點塵埃。
這是愛。
真實無瑕的愛。
那一刻,我曾如此深信著。

「星繁,你有沒有看見我那條綠色背心裙?」
剛淋過浴,我把身上的大毛巾拉緊一點,把上半身探進衣櫥裡搜尋著。
「甚麼綠色裙?」正在盥洗室裡洗臉的星繁,模糊的聲音混和著水龍頭的流水聲一起傳出來。
「我前晚剛穿過那一條啊。」
我站直身體抱著胳臂,困惑地歪著頭。
「沒有印象耶。」
星繁邊用小毛巾揉著臉,邊走出來。
「隨便穿哪一條都無所謂啦,一樣那麼漂亮。」
我蹙著眉頭。「但是......不止是綠色背心裙啊,前天我不是才發現那件杏色上衣不見了?」
我飛快地審視了衣櫥內掛著的衣服一遍。
「欸,還有另一條黑色的吊帶裙,怎麼也不在這兒耶!」我瞪大眼睛。
「是你記錯了吧,會不會收拾行李時根本沒帶過來?」
我急得直蹬腳。
「都說了前天才穿過,怎會記錯?還有杏色上衣是我坐飛機過來時穿的呀,你不記得嗎?怎麼全都不翼而飛了?」

「你那麼多衣服,怎麼可能全部記得?我的皇后,我們已經遲得很厲害了,回來再替你找吧。衣服沒有手腳,不會跑掉呀。」星繁拍拍額頭。
「就是跑掉了嘛。」我嘀咕著穿上紅色裙子,跑到化妝檯前用吹髮器吹乾長髮,化上淡妝。
我打開放在檯面上的白色攜帶型首飾盒,不由得倒抽一口氣。
我執拾行李時,隨意在首飾箱放進了好幾條項鍊,但現在首飾箱裡,只剩下去年生日時星繁送給我的星星形鑽石吊墜。
昨天晚上我才打開過首飾箱,當時裡面還塞得滿滿的。
到底怎麼回事?
我彎下腰,困惑地瞪著顯得空盪盪的首飾盒。
雖然這間度假別墅每天有服務人員進來打掃房間,但東西不可能是被偷去了。
首先,星繁送我的這條鑽石項鍊,比我放在首飾箱裡的其他人造首飾要昂貴得多。
而且,今天我忘了帶腕錶出去,但我的Panerai Marina此刻還好端端地躺在首飾箱裡。
這枚腕錶,是我考慮了一段日子才狠下心腸買來送給自己的禮物。
要是小屋真的被誰潛進來,不會只偷走不值錢的上衣、裙子和首飾呀。

我怔怔地佇立著。
實在好奇怪喔。
「連項鍊也不翼而飛了。」我細聲呢喃。
「怎麼啦?又在發呆?」
星繁已換好恤和棉布長褲。
我甩甩頭。
「幹嘛?不是又不見了首飾吧?」星繁以開玩笑的語氣說。
我張開嘴,還是說不出口。
首飾的事,難道真的是我記錯了?
我再甩甩頭,打開鞋櫃,趿上平底涼鞋。
「沒事,我們趕快出門好了。」我勉力朝星繁亮起自然的笑容。
然而,不安的預感,如羽毛般,輕飄飄地降落在我心上。
只是,那一刻,我還不知道,那個將要把我吞噬殆盡的巨大黑影,現在才不過悄然起步而已。

我和星繁走下緊靠懸崖而建的蜿蜒石階路,朝數百級石階下的海邊餐廳走去。
天色一片漆黑,間隔數十級階梯才矗立著一盞昏黃的路燈,幸好澄清的夜空鋪綴著星星毯子,為我們引路。

星繁拉著我的手說:「小心看腳下的路呀。哪,前面的石階又陷下去了。」
「我看得見啦。」
但我還是緊握著他的手。
夜晚微涼的清風吹在身上好舒服,遠處傳來細碎的浪濤聲。
轉過幾個陡峭的彎後,隱約可見懸崖下海邊餐廳流溢出來的點點燈光。
手提包裡的手機突然響起來。
「喂,蔣彌,你在哪兒?現在有空談電話嗎?」
「尚婕!」我一臉意外地嚷嚷。
好久沒聽見她的聲音,真是久違了。
「我在希臘呀,接了拍攝時裝硬照的工作。」
「那是跟星繁在一起囉。」
「嗯。」
「那就好。」
「欸?」
苗尚婕是我在紐約念化妝時的同學,當年兩個人一起身處異邦,很快便變得特別投契。
尚婕擁有一張古典美女臉孔,柔軟的黑髮長及腰際,五官小巧,眼睛細長,不笑的時候顯得有點憂鬱。

在紐約時,我們常去的那間咖啡店的老闆,一直以為我們是姐妹。可能因為我們都是長髮的中國女生吧,在外國人眼中看起來都一個模樣。
事實上,我的頭髮粗硬,五官也很大,尚婕長得比我清秀多了。
畢業後,尚婕最終卻沒有成為專業化妝師,她回港後開了一間咖啡店,我時常笑說那是間療癒系咖啡室。
尚婕的咖啡店名字叫「青鳥」,跟她的氣質一樣,給人平靜柔和、透明清澄的感覺,是個能讓人感受時間靜靜流過的場所。
聽說尚婕從小時候起,便對超自然領域的東西感覺特別敏銳。
她擁有異於常人的直覺,或者應該說,是感應能力。
在「青鳥」,客人除了可品嚐到美味的咖啡和乳酪蛋糕外,感覺對的時候,尚婕還會替客人算命。
我對超自然的東西一向沒甚麼特別興趣,所以一次也沒就這方面的事情求助過尚婕。
自從跟星繁一起後,重色輕友的我,跟尚婕多半都是在電話裡聊聊天,並不常見面,但算是感情很好的朋友。
偶爾,我會突然湧起好想去「青鳥」的念頭,而走進店裡時,尚婕總會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說:「我正想起你。」
尚婕具有某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跟她談談話,喝喝她泡的紅茶,心情就會煥然一新。
那也是她的店受到很多年輕女客人歡迎的原因吧。
只要聽到尚婕的聲音,我的心情總會變得不可思議地平靜。
「我們約了其他工作夥伴,正準備去飲酒作樂哩。找我甚麼事?」
「唔......只是突然想起你......」少有地,尚婕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懶洋洋的。
「那麼掛念我耶。」我微笑。
「不知為甚麼,這幾天感覺渾身無力,不知有甚麼很不對勁似的,然後,忽然就想起你了,想聽聽你的聲音。」
我笑起來。「別人聽了,還以為我們是情人哩。我還有幾天便回來了呀。」
「哦......」
「幹嘛啦?」
尚婕一向說話也很爽快直接,不知為甚麼,今天卻像個徬徨的小孩子般吞吞吐吐。
「唉......沒甚麼......」
「誰?」星繁做著嘴形問我。
「尚婕。」我用嘴形回答他。
星繁笑著點點頭。「替我向她問好。」

「星繁說跟你打聲招呼。」
「你也替我問候他。」
星繁跟尚婕不算熟絡,兩人只見過幾次面而已。
不過,對男人的標準訂得極高,從沒見過她答應人家約會的尚婕,對星繁的印象卻似乎很好。
每次我跟星繁鬧小彆扭跟她訴苦時,她就會以姐姐的架勢罵我身在褔中不知褔。
星繁對尚婕的感想則是:「很特別的女孩子。」
兩人似乎惺惺相惜呢。
星繁指指腕錶,朝我攤攤手。
我朝他吐吐舌頭。
「喂,我們遲得很厲害了,我回來再找你,好不好?」我跟尚婕說。
「嗯。那......到時再談吧。」
「嗯。掰掰。」
我爽快地闔上手機。
卻沒有想過,那是我在這個世界裡,最後一次聽到尚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