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忽爾春寒料峭,驟來驟去的微風細雨教人想起一張唐代的便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是白居易的《問劉十九》,所問的就是:老朋友,要不要一起喝頓好酒?那「紅泥小火爐」燒得正旺,烹茶暖酒都是好的,用來打邊爐就更好了。
從前打邊爐是用炭爐打的,寒夜冷巷,圍板擋風,一起坐在小板凳,給矮桌上的炭爐生火,燒紅了炭,仍是冷,都伸手往嘴邊呵一口氣,便用炭火暖手,再擱上湯鍋,打隻雞蛋來調醬料,一盤雜錦鍋擱到面前了,有活蝦有魚片有魷魚有生蠔有牛柏葉有牛肉有雞肉,還有一筲箕茼蒿,都說「幾好料喎」,水沸便揭開鍋蓋,陣陣騰熱的霧氣隨即沒入暗黑的寒夜──這些彷彿都是失傳了的儀式,餘生再打一萬次邊爐,恐怕也再吃不到那簡樸中略帶奢侈的滋味了,更何況任誰都再沒法把昔年的「爐友」找得齊全。沒事,早就知道了,最好的總是沒法再找到的,一如與我同名同姓的江蘇詩人所言:「一個人愛上一個女人往往是因為∕她像另一個。繼而在歡聚之後又發現∕她們是如此不同」。
可幸古樸的火鍋食制真是各處鄉村各處規,總是有一些未知的驚喜,等待有緣的饞人不期而遇。在這春寒的日子裡,倒偶遇了一家不起眼的火鍋店,吃的都是對身體大概沒好處的東西,真有點置生死於度外,那得要從這店的所在地說起──胖子老饕引路,說要去吃一頓出生入死的「正」,但見沿街都是殯儀館、長生店(其實就是棺材舖,去吃高危食物,還是叫長生店好),在這陰雨霏霏,寒意逼人的傍晚,便格外陰森了;平日不是送人最後一程,大概不會走到這些彷彿通往陰界的橫街窄巷,更不會在這既濕且冷的「異域」找吃。
拐兩個彎便找到了,店子很簡陋,胖子老饕點了番茄薯仔湯底,便走到琳琅滿目的肉選取新鮮無比的食材,只有四五寸長的小銀鯧魚、豬心椗、牛黃喉、墨魚吸嘴、肚尖、豬粉腸、田雞胃、花蟹、花膠、魚膘、豬肺、豬天梯、海帶、即製的牛肉丸、花枝丸、墨魚丸、蝦肉丸、螄蚶、魚皮、肥牛肉、魚頭……擺滿了一整桌,把花蟹放進湯底,等待湯沸的時候,都感到有點心不在焉,都有點焦慮,時間彷彿有點難過,都好像等不及了,於是便說些火鍋故事,好讓麻亂的心情安靜下來。
話說有一年從成都坐火車夜抵重慶,接車的友人隨即把飢腸轆轆的旅人接到鬧市的街頭火鍋攤子,鍋是公鍋,筷是私筷,燒得正旺的是灶上一大鐵鍋的麻辣紅油,生張熟李都用私筷夾了火鍋料伸進公鍋去涮,太餓了也顧不得殺不殺生,也照涮可也,那牛蹄筋,那兔肉(只覺得肉很嫩,吸滿了麻辣湯汁,很美味,後來才知是兔),那毛肚,那大蒜,那豬紅,大概都沾了些燒沸了的口沫,可那風味大概也是此生不再了。不再,或是再找不到了(因而是最好的),或是再沒膽量嘗試了(因而是知天命的永遠的好)。
說起涮兔肉,倒想起一個有趣的故事,宋人林洪《山家清供》有此記載:「向游武夷六曲,訪止止師,遇雪天,得一兔,無庖人可製。師云:『山間只用薄批,酒醬椒料沃之,以風爐安座上,用水少半銚。候湯響一杯後,各分一筋,令自夾入湯,擺熟,啖之,乃隨宜各以汁供。』因用其法,不獨易行,且有團圓暖熱之樂。越五六年,來京師,乃復於楊泳齋伯岩席上見此,恍然去武夷如隔一世。楊勳,家嗜古學而清苦者,宜安此山林之趣。因作詩云:浪湧晴江雪,風翻照晚霞……」兔肉片在熱湯裡涮,色如雲霞,林洪稱之為「撥霞供」,這涮法,可真是詩意盎然的山林野趣了。
是的,上好的火鍋總是在旅途上不期而遇,這些年來,在北京吃的涮羊肉和皇城老媽,在天津吃的小肥羊,在成都吃的譚魚頭,在昆明吃的田七氣鍋雞,在蘇州吃的菊花火鍋,都是可一不可再的人間美食,那調料之用心,那食材的精挑細選,那功夫靈巧的刀章,都曾經教人吃得感動不已,只是分店愈開愈多,乃至全國開花,慕名再去,往往不再是那一回事了。
有一回在濟州島吃了一頓十分愜意的「酸菜白膘」,酸菜、泡菜和海參放湯,「白膘」是把五花腩蒸熟後去油切片,放進沸湯,再配以血腸、蛤蜊、牛肋骨、大蒜,酸、辣、鮮、爽、嫩共冶一爐,難得味道層次豐富,吃得五臟六腑都在發燙,熱汗直冒,這異域激情版火鍋,真是教人久久不能忘懷。更激情的,是在仁川吃到的石頭火鍋,湯裡放的盡是紅艷艷的辣椒膏和辣椒粉,上面鋪了牛排、豬腩肉、肥雞塊、牛腸和牛肚,蘸料是店主磨製的芝麻沙茶醬,看似平淡,可每吃一口,那辣味都在口腔裡升溫,吃得舌頭火辣,可喝一口酸菜湯便中和了,飽餐之後才發覺汗流浹背,店主示意寬衣,汗衫好一會兒才焙乾。一路走回旅館,在細雪紛飛的暗夜猶覺渾身和暖。
要是到日本旅行,總不忘帶一個電鍋上路,因為日本人養的牛太美味了,到百貨公司的地庫買上好的神戶牛肉、米澤牛肉、松阪牛肉甚或飛驒牛肉,外加大蒜、鮮蔬和錫紙包裝的湯底,回到酒店插上電鍋燒沸湯底,便可以享用一頓美味無匹的 Sabu Sabu了,那日本牛肉在清湯裡涮得半熟的色澤之美,口感之絕妙,帶汁的肉味之鮮腴,真是沒齒難忘呢。
打邊爐最要緊的是甚麼?不用問食神韜韜了,既稱火鍋,有火有鍋就行了,中、日、韓俱有火鍋食制,敢信同出一源,大概源自漢代的「濯」,這「濯」的吃法,是把食物放入「鑿」內的沸湯涮熟──廣州南越王墓曾出土一套名為「鑿」的炊具,墓內還殘留青蚶、龜足等海產遺蹟,考古學家推斷「鑿」是用來「濯」海產的,「濯」即浸洗,意即將湯煮沸來泡熟食物。三國時代,魏文帝曹丕曾撰《賜鍾繇五熟釜銘》:「于赫有魏,作漢藩輔。厥相惟鍾,實幹心膂。靖恭夙夜,匪遑安處,百僚師師,楷茲度矩。」這銘說甚麼可不必理會,重點倒是銘題所說的「五熟釜」,那是分成數格的鍋,可將五種食物一起泡煮,想來也是一個古老的大火鍋。
打邊爐最要緊的是甚麼?真的不用問食神韜韜了,當然是鮮美的食材,湯沸了,各喝了一小碗,豬骨番茄馬鈴薯湯本來就夠入味了,加上花蟹的鮮,正好給饞人和老饕的舌頭洗澡和按摩,都醒神了,便把豬心椗、牛黃喉、墨魚吸嘴、肚尖、豬粉腸、田雞胃都放一些,好讓牠們灌夠湯底,吃牛肉和小銀鯧魚都不加醬料,光吃那渾然天成的鮮味,喝一點天津玫瑰露,那涮得剛熟離骨的小銀鯧魚更覺嫩滑鮮甜,那牛肉當然不是日本牛的檔次,可也剛好涮夠湯味,兼有茄鮮蟹鮮,不失為好牛肉。然後調好野山椒醬油,改喝啤酒,那豬心椗和牛黃喉之爽脆,田雞胃、墨魚吸嘴、肚尖和豬天梯口感極好的嚼勁,海帶、豬粉腸和豬肺的細膩質感,都在鮮美的湯汁和野山椒醬油的交響樂似的震撼裡,教人迷醉不已。
酒過兩巡便吃花蟹、花膠、魚膘、牛肉丸、花枝丸、墨魚丸、蝦肉丸、魚頭和螄蚶,從沒試過在一頓晚餐吃那麼多,都因鮮而味美,這時最好喝一點威士忌加蘇打水,好讓舌頭和腸胃變得清新,那才可以嘗清楚眾多食物的味道,就像睡得精神飽滿了,只吃一點東西便去聽交響樂,那才可以在眾聲交鳴裡聽出每件樂器協奏的細節。
很久沒吃過那麼教人感恩的火鍋了,打邊爐最要緊的是甚麼﹖原來天氣和地點也很重要,如果不是在這陰雨霏霏的寒夜,如果不是在這生死交匯的角落,如果不是都有豁出去的豪情,如何能把大量的高危食物都吃進肚子?如何能吃出一份久違了的感恩之情?從哪裡來便往哪裡去,來時路即是歸去路,但見沿街都是殯儀館、長生店,水窪倒影字體端正而荒涼的招牌匾額,可渾身燙暖,要是只能用兩個字來總結陳詞,那一定是:悲壯。
饞友說:不如去吃一頓極品雞飯吧。心想也好,反正放假,天天看電視新聞都有禽流感的最新戰報,彷彿都有點在劫難逃,也不知道甚麼時候連冰鮮雞也不能吃了,於是便跟饞友坐了大半天車,黃昏時分到了梅州,再轉計程車到農舍,到後院坐下,登時雞鳴犬吠,也有三兩隻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走散了的放養雞(即走地雞)在桌邊徘徊,心裡納悶,未吃好雞怕已被禽流感的陰影嚇得胃口倒盡了。可饞友說,要吃的正是這些河田雞。
河田雞並不是河裡的田雞,而是以河田命名的土雞。饞友跟農舍主人打點過後,便指徘徊桌邊的放養雞說,這種雞原產福建長汀,特點是「冠生二角如鹿」,「三黃三黑三叉冠」,三黃是喙黃,皮黃,爪黃,三黑是頸有一圈黑毛,翅有黑毛,尾也有黑毛,三叉冠單冠直立而後有雙叉,據說是唐代上貢的鬥雞。其實身旁雞來犬往,心裡不免發毛,可也不想掃饞友的興,既來之,就只好裝作沒事了。
不多久,農舍主人便端來一盤黃雞,那雞皮真的像暮色燈影裡的雞蛋花那麼嫩黃,蔥汁薑油與雞香彷彿喚醒了疲乏的食慾,先吃雞翼,嫩滑而極有雞味,再吃一塊雞脊,果然就是幾乎不復記憶的滋味:鮮活的家禽肌膚,猶帶濕土雨露的薑蔥,教人吃得心無雜念,彷彿每嚼一口都嚼出些微感動,於是便跟饞友乾了半碗白酒。
然後是一小碟韭黃燒肝花,鮮嫩無比的雞肝和雞腎大概沾了一層薄粉,泡過嫩油,外皮酥脆卻包住了肝花的汁味,與同樣鮮嫩的春韭彷彿就是兩情相悅的相見歡。原來老杜所說的「夜雨剪春韭」不是甚麼文學象徵,而是目所能見、舌所能嘗的野趣,那春韭,真的是從韭田裡「剪」出來的,這才跟新鮮的肝花纏綿得教人心疼,每啖一口都略有相逢恨晚的心跳。這時真是天長地久,雞且鳴之,犬且吠之,田野那邊分明尚有蛙叫蟲吟,漸漸聞到微涼的初夜裡有野花野草的氣息,沉睡經年的感官彷彿蘇醒過來了,於是便跟饞友乾了半碗白酒。
然後便傳來陣陣飯香,饞友抽根煙,連說差不多了,差不多了。打了個酒嗝,暖暖的呵了一陣猶有餘香的胃氣,心想,再吃不下了。那陣飯香由遠而近,饞友揭了瓦蓋,雞飯的香氣簡直要將兩個饞人帶回童年──那沾滿雞油的米飯略呈微黃,農舍主人說,這飯是用「禾米」燒的──想來大概就是舊時廣府人所說的「食得禾米多」的那種「禾米」吧。禾米本名珍珠米,據說只產於興寧北部山區,產量極低,賣不起價錢,所以也很少人種。兩個饞人可不管三七廿一,也不下醬油,只沾少許薑蔥,每一顆米都吸收了飽滿的雞汁,香腴卻毫不油膩,軟熟而不失嚼勁,如是者便各吃了兩大碗,盡情享用早已失傳的雞香飯香,這才相信,黃雞與禾米真是絕配,直教吃飯神仙也為之凡心大動,這世間也真有不單吃不膩人、倒吃得那麼忘情而無憂的上好米飯,漸漸吃得不知人間何世,連案前香醇的白酒也沒氣力再喝一口了。
也真難怪屈大均在《廣東新語》有此說法:「天下所有食貨,粵東幾盡有之,粵東所有之食貨,天下未必盡有也」,這雞、這肝花、這米飯,可真是「天下未必盡有也」的最佳佐證了。飲飽食醉,兩個饞人一宿無話。一覺醒來,喝一大口濃普洱,各自心照不宣,敢信猶在回味昨夜夢中滋味吧。
喝過了茶便到大街閒逛,見有攤販做「溜鍋板」:那人把粘米調成稠稠的糊,用湯勺掏起,順鍋壁溜下燒紅的油湯裡去,好像是米粉,兩個饞人看得心動了,也各試食了一碗,湯是炸菜肉骨湯,「溜鍋板」是升騰陣陣米香的「麵條」,那人說可加八珍,饞友說,八珍待會兒要吃,就吃素淨一點吧。可那素淨的一碗也真米香十足,和沸湯而吃,不加任何醬料,倒是鮮美,也真吃得額汗直冒。
然後便逛了一個下午,去看了李惠堂故居 ── 這李惠堂的大名如雷貫耳,當然就是十七歲便加盟香港南華體育會足球隊的「亞洲球王」李惠堂了,據說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有句信口溜,說「聽戲要聽梅蘭芳,看球要看李惠堂」,可惜余生也晚,無緣目睹球王風采,然則在球王故居流連片刻,細閱球王生平事蹟,想到中國足球和香港足球無以為繼,不免有些唏噓。
然後又參觀了據說始於唐宋、大盛於明清的客家圍龍屋,那「一進三廳兩廂一圍」的建築格局,也真有古樸之風,東西對稱,前低後高,主次分明,錯落有序,屋前的池塘和正堂後的「圍龍」,原來是個太極形,與北京的四合院、陝北的洞、廣西的柑欖屋、雲南的一墩屋各具群居特色,都是極富民俗氣息的古風建築。
最後去看花萼樓,那是客家土樓的代表作,為土木結構圓形建築,共三環,有二百一十個房間,設計精巧,佈局嚴謹,古樸典雅,冬暖夏涼,採光極好,此為廣東省現存最大、最古老和最完美的客家土樓,堪稱民居建築一大奇觀。
兩個饞人都逛得有些心不在焉,各自心照不宣,可都心知肚明,都在盤算一頓傳說中的八珍呢。八珍最早出現於《周禮.天官》,「珍用八物」,「八珍之齊」,指的是「淳熬、淳母、炮豚、搗珍、漬、熬、炮羊、肝遼也」等八種珍罕食品。《三國志》有「飲食之肴,必有八珍之味」的說法;老杜《麗人行》說「紫駝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未下,鑾刀縷切空紛綸。黃門飛鞚不動塵,禦廚絡繹送八珍」,真是極盡聲色之美,陸游「樂超六欲界,美過八珍盤」,也是一種神仙境界。古籍古詩所說的歷代八珍,想來大概不是同一種食制,而是當時最罕貴的山珍海錯吧。
直至明代,俞安期所輯《唐類函》才具體指出八珍為何物:「按《禮》所謂八珍者……後世則侈云龍肝、鳳髓、豹胎、鯉尾、鴞炙、猩唇、熊掌、酥酪蟬。」到了清代,八珍專指烹飪原料,有袁枚所說的海鮮八珍,鶴雲氏則有水陸八珍,其後又有參翅八珍、山水八珍,上八珍下八珍等,不一而足。
可是兩個饞人的運氣顯然很一般,許是昨夜吃得太豐盛了,合該折折口福,那專做八珍的館子尋了一個多小時,天黑之後,才在眾裡尋他的焦灼心情中總算尋到了,可端來了只是一個雜錦煲,有花膠、蹄筋、海參、冬菇、蠔豉之類,價錢也不算貴,味道也不算壞,畢竟沒有絲毫驚喜,而且略有味精,但不想浪費,也就匆匆吃掉算了,白天刻意多走地方,留空肚子吃八珍的一番努力,是白費了。
半夜也不服氣,兩個饞人便打了個眼色,去找消夜了。在小館子還是掛念那河田雞,那新剪的春韭,於是都點了,抽點煙,喝點酒,心裡彷彿都不大有期許,正因如此,反而吃出若干喜悅,白切河田雞依然是上好的黃雞,依然是皮嫩肉嫩骨也嫩,而韭王炒蛋卻做得極細心,蛋滑,韭香,淡淡然而兩相合和,雋永怡人,於是跟饞友乾了半碗白酒,然後跟他說,這廚子對春韭有情,所以才做得極尊重,可不是麼,《詩經.豳風》所說的「四之日獻羔祭韭」,《禮記》所說的「庶人春薦韭,配以卵」,用春韭敬天地,祭鬼神,心裡就必定有一份虔誠,才不會把春韭做老。
早些時在梅州吃過春韭燒肝花和韭黃炒蛋,那滋味一直念念不忘,便想起汪曾祺在《蒲橋集》封面(1989年作家出版社原版本)的夫子自道:「文求雅潔,少雕飾,如行雲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這新韭晚菘倒有典故,林洪在《山家清供》說到六朝人周顒清貧寡慾,終年蔬食。文惠太子問他蔬食何味最勝?他答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汪曾祺借用了,文章如春初新韭,這層意思教人心領神會之餘,也心動起來,便到市場買了新嫩的韭菜和韭黃,不消半小時便弄了一頓春韭三味,吃得不亦樂乎。
第一味是韭菜韭黃銀芽炒鹹豬肉,銀芽去頭去尾,要摘得乾淨,韭菜韭黃切段,鹹肉切絲,燒猛油,先炒銀芽,油要燒猛,炒要快手,十秒八秒即盛起,因為銀芽一「煮」出水便不「爽」了;然後用猛油爆香鹹豬肉,再下韭菜快炒片刻,聞到韭香即下韭黃,再下銀芽,撒鹽灒酒,兜勻即熄火,一氣呵成才炒出鮮、爽、嫩、脆的口感,才吃出一份銷魂奪魄的滋味,難怪明清雅士將韭菜炒銀芽稱為「翠筋玉箸」。清代才子袁枚在《隨園食單》說到「韭」:「葷物也。專用韭白加蝦米炒之,便佳。或用鮮蝦亦可,鱉亦可,肉亦可」,「韭白」即韭黃,此亦可,彼亦可,也真是有一份隨意隨緣的見地了;要是嫌鹹豬肉肥膩,可改用鮮蝦、蛤蜊、螺螄或魷魚,甚至不加肉,清炒亦無不可,做法大同小異,只要火候掌握恰好,都是人間美味,直如蘇東坡〈浣溪沙〉所言的妙境:「蓼茸蒿筍試春盤,人生有味是清歡。」
《儒林外史》說自封吳王的朱元璋登門拜訪王冕,「王冕自到廚下,烙了一斤麵餅,炒了一盤韭菜,自捧出來陪,吳王吃了,稱謝教誨,上馬去了」。這位有「龍鳳之表」的明朝開國之君與書生論天下,吃的也不過是炒韭菜,說來也應合了「韭」即「久」這層意思,《齊民要術》說「韭高三寸便剪,一歲之中不過五剪。凡剪不宜日中」,韭極粗生,剪了割了(是的,「凡剪不宜日中」,朝猶含露,暮染霧濕,俱妙),不多久便茂茂孳衍,真是一勞「久」逸了。
第二味是韭菜雞絲煎蛋角,雞絲用幼鹽、蛋白、糖、生粉醃好,放入沸水燙至七八成熟,韭菜切段,蛋加鹽打散,然後將韭菜段和雞絲放入蛋液拌好,燒熱橄欖油便下鍋用中火煎,蛋角大小不拘,或用直徑三四寸的醬油碟來盛,一碟一個,待一面焦黃才翻到另一面,切忌心急亂翻,信任眼睛鼻子就行了,聞到韭香蛋香,看見蛋色稍呈焦黃、韭色轉為潤綠,便煎好了──同樣道理,不用雞絲,用蝦仁、蟹肉、蛤蜊亦可,不加肉亦可──那黃裡透綠的蛋角真是賞心悅目,那香味教人食慾為之一振,隱隱感到腹內有躁動的鳴叫,要趁熱吃,可要小心燙嘴。
汪曾祺也愛吃韭菜,他有一篇小說叫〈七里茶坊〉,就有一段說到雞蛋和韭菜:「老劉還說,壩上人養雞,沒雞窩。白天開了門,把雞放出去。雞到處吃草籽,到處下蛋。他們也不每天去撿。隔十天半月,挑了一副筐,到處撿蛋,撿滿了算。他說壩上的山都是一個一個饅頭樣的平平的山包。山上沒石頭。有些山很奇怪,只長一樣東西。有一個山叫韭菜山,一山都是韭菜;還有一座芍藥山,夏天開了滿滿一山的芍藥花……老喬、老劉把壩上說得那樣好,使小王和我都覺得這是個奇妙的、美麗的天地。」簡直是個為饞人而寫的童話,難怪有人插嘴說,「咱們到韭菜山上掐兩把韭菜,拿鹽醃醃,明天蘸蓧麵吃吧。韭菜炒百頁,飯指定是要多吃個兩小碗的。」要是汪曾祺也吃過韭菜雞絲煎蛋角,大概也會為這道家常菜寫一篇精彩的小說。
第三味是韭菜唐芹椒肉暖沙律,唐芹去葉留嫩莖,與幼嫩韭菜一起整把放入沸水中燙煮三分鐘,要整把放入,整把盛起,隨即將熟韭菜和唐芹放入冰水鎮涼,瀝乾水分才切段備用;黃椒、紅椒用明火燒焦,最好用炭爐,如無,就放在煤氣爐或石油氣爐上燒吧,表皮焦了,聞到椒香了,便取起放入大碗,用保鮮紙封好待涼,然後用手輕輕抹去燒焦的皮,去籽切段,那便是純椒肉了,與韭菜段、唐芹段一起放入盤中,灑上橄欖油、魚露、白酒、白醋、海鹽、茴香、魚香草(圓葉薄涼)、白芝麻,調勻即成一盤色澤鮮美(黃椒肉的嫩黃、紅椒肉的鮮紅、韭菜和唐芹一深一淺的綠)、風味獨特的暖沙律了。
這沙律也不是在下發明的,林洪《山家清供》便有類近做法:「柳葉韭:韭菜嫩者,用委絲、醬油、滴醋拌食。」這沙律不必加肉,因為韭菜不是素,是葷,有些佛門弟子要戒吃呢,宋人張來有〈詠韭〉詩:「荒園秋露瘦韭菜,色茂春菘甘勝蕨;人言佛見為下箸,筆炙烹羹更滋滑。」好一句「佛見為下箸」,這好葷直教佛也動心;何況暖暖軟軟的黃椒肉和紅椒肉也真的可嚼出另類肉味,吃沙律能吃得那麼神魂顛倒、心猿意馬,真是神品了。
說到神品,倒記得汪曾祺說過韭菜花是中國鹹菜中的「神品」。他有一本談吃散文,叫《五味》,裡面有一篇〈韭菜花〉,由五代楊凝式的「韭菜帖」說起,這帖說:「晝寢乍興,輖飢正甚,忽蒙筒翰,猥賜盤食。當一葉報秋之初,乃韭菜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實謂珍羞。充腹之餘,銘肌載切,謹修狀陳謝,伏惟鑒察,謹狀。」這帖寫來散散淡淡,有若閒庭信步,字好,意境更好,真是一頓精神美饌。汪曾祺發覺這韭菜花「看來是配羊一起吃的」,「羜」是出生五個月的小羊,《詩經.小雅.伐木》就有「既有肥羜」之說。他又談到雲南的韭菜──昆明韭菜花用醬醃,曲靖韭菜花是白色的,「乃以韭花和得極細的、風乾了的蘿蔔絲同醃成,很香,味道不很鹹而有一股說不出的甜味」,兩者都與北京涮羊肉的調料韭菜花不同。
曾在雲南漫遊整整一個月,汪曾祺所說的昆明韭菜花和曲靖韭菜花都有幸吃過,昆明的「韭菜花酢」不用蘿蔔絲,而用新鮮苤藍切丁,味道真是生脆津甜。曲靖韭菜花,是秋涼時從韭白長出的白花簇,多在欲開未開時採摘,磨碎後醃製成醬,這製法很古雅,古人稱韭花為「菁」,醃製的韭花叫菁菹。《禮記》便有此說法:「韭為豐本,言其美在根也。可以根分,可以子種。其性內生,不得外長。八月開花成叢,收取醃藏供饌,謂之長生韭。」《四民月令》也說「八月收韭菁,搗作齏」,這齏就跟曲靖韭菜花有幾分相似了。朱偉《考吃》有一篇〈醬〉,說到「七菹」,計有「……『韭菹』(菹:酸菜或鹹菜)、『菁菹』(菁:韭菜花)、『茆菹』(茆:水中蓴菜)、『葵菹』(葵:秋葵)、『芹菹』(芹:水芹)、『箔菹』(箔:又作苔,水苔)、『筍菹』(筍:初生竹筍)」,先民菹之文化,真是洋洋大觀。
唐人王昌齡詩說:「腰鐮欲何之,東園刈秋韭。世事不復論,悲歌和樵叟」,可見這秋韭之淒美,不遜於老杜所說的「夜雨剪春韭」。韭之為物,是春亦可,秋亦可,如此亦可,如彼亦可,隨心所欲,寬容而謙恭,踰不踰矩也沒所謂了。《南齊書》有一個吃韭菜的故事,說庾杲之其人「清貧自業,食唯有韭薤、瀹韭、生韭雜菜,或戲之曰:誰謂庾郎貧,食畦常有二十七種」,為甚麼是二十七種?原來是「三九」之意,「九」就是「久」和「韭」的諧音,吃韭既然可以吃得那麼風趣而有情,何妨弄一頓在雲南吃過之後數載難忘的韭花飯?
韭菜花一把洗淨,泡冰水半小時,瀝乾水分後切小段備用。鹹蛋蒸熟去殼切丁,潤腸(臘腸亦可,臘鴨亦可)用熱水燙五分鐘去油垢,將鹹蛋丁、潤腸、鹽、糖、花椒粉、胡椒粉拌入米中,一起用電飯煲煮熟,待cook掣彈起後,將韭菜花段放入飯內,蓋好再焗十來分鐘,加麻油輕輕拌勻,便是一鍋兼有潤腸之香腴,鹹蛋之甘美,與乎韭菜之清爽的好飯了。